“人生不過是把名字寫在水上”——何兆武先生的為人與著譯?
看人看事,眼光銳利,觀察明敏
何兆武先生祖父是秀才,父親是工程師,他與幾個姐姐都是清北(西南聯大)學生,本人百歲高壽,清華名師,這在中國動蕩變化的那100年,應該說屬于人生贏家。連續三代都是文人,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司馬光曾祖父以前也都是農民,祖父以降才有功名??墒牵蜗壬鷧s常說自己屬于毀掉的一代,既是謙卑,也說明他“檢點生平未盡心”。也許他心中有一個參照系。
何兆武(1921年9月—2021年5月)
我自己感覺到,何先生并不是那種世俗目的很強烈的人,而是一個比較隨性的人。這從他在西南聯大讀本科和研究所如此頻繁轉換專業可知。開始學工科,可能是受到父親的影響,然后受到同學的影響或者因為個人閱讀興趣,就隨便改換專業,碩士學位也可以不要,一則是因為他有才氣,學什么都能進入,二則也表明他不是那種精于算計、患得患失之人,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名士派頭。一個人能夠徹悟到“人生不過是把名字寫在水上”,其處世態度一定是灑脫的。而這種為人處世的態度,有性格因素,有修養原因,也包含著人生閱歷與經驗。
從《上學記》看,何先生看人看事,眼光銳利,觀察明敏,與平日的一團和氣很不一樣。平常談話,他會故意把自己弄得“俗氣”一些(比如美國人掙錢真多,寫文章還有稿費之類),從來不顯示自己如何清高,符合道家“和光同塵”的境界。這讓我想起了另外一位百歲老人何茲全先生。何茲全先生為人處世,也是溫潤如玉。二位百歲何老的共同點是:心中事事通明,行為處處謙恭。這樣看似“表里不一”的人生態度,不正是我們常說的“人生難得糊涂”嗎?難得糊涂的關鍵是“難得”,也就是說,難就難在雖然對世事通明、人情通達(并不糊涂),卻以糊涂處之!也正是難得糊涂,才成就了他們于囂囂塵世仍保持“康寧”(詞出《尚書·洪范》)心態的福壽人生。
作品有三個特點
何兆武先生的作品,據網上傳的目錄,各類論著有20多本(大約重復編選的不少),譯作20多本。我手頭有幾本他早年簽名送給我的書,近年的書是我自己買的。他的作品有三個特點:一是偏重思想性短論,不作繁瑣考證或引經據典;二是文字深入淺出,沒有西式長句和翻譯腔;三是內容偏重西學,包括歷史哲學、史學理論與中西交流。
現在的學術評價,要求學者在青壯年時期做出一些扎實的學院式研究(德國人說一本書得有500個注釋;周一良先生看書先看注釋和征引資料),取得本行業的入場券。然后獲得榮譽和職稱,然后成為“老教授”。如果這期間擔任了行政職務,更是相得益彰(取《史記·貨殖列傳》中的意思)。于是就應邀出版隨筆、短論,儼然大家了??墒牵握孜湎壬膶W術道路不一樣。
何兆武先生真正進入體制性學術研究,是參與侯外廬主持的《中國思想通史》的編纂,當時35歲,通常是博士畢業或者博士后出站的年齡。然后就是一次次的運動,無法做沉潛的研究?!拔母铩苯Y束以后,離開“諸青”(筆名,指諸位青年?!P者注)的身份,先生已經不是學術盛年,他告誡學生做學術研究要趁年輕時努力,不僅是夫子自道,也符合學術人才成長的通常路徑。但是,先生從少年時代、在大學時代,不管而后如何歲月艱難,一直保持了閱讀與思考的習慣,加上天資穎悟,他有滿腹經綸需要陳說,無法寫高頭講章,乃用短論、隨筆、演講等形式發表出來。根據我的學術觀察,現在有一些書籍和論文,只是在文章架勢和注釋體例上,看起來很“學術”,其實學術含量很低。內容東拼西湊,既不通俗,又無創見,只是注釋、引文很像“學術”的樣子。如果再創造出一個時髦的說法,更可以引起媒體的喧囂。這樣一些所謂的論著其實是欺名盜世之作,反不如何先生一些短論,通俗而有洞見,能給人以啟發。比如,呂思勉的幾本大部頭斷代史(先秦、秦漢、晉南北朝、隋唐五代),用文言寫來,看起來只是敘述平常史事,但是真知灼見自在行文中。何先生的短論,沒有繁瑣征引,也不拉開架勢論說,但只言片語,自有天地也。
譯作大約有三類
何先生曾獲得翻譯界的終身成就獎,實至名歸。我看何先生的譯作,大約有三類。他最早翻譯的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初版于1964年。這是何先生領銜翻譯的,也是他譯作中唯一的一部“大部頭”,上下冊共1000多頁。我推測這與當時他在協助侯外廬編寫《中國思想史》有關。羅素的這部書不是純粹的西方哲學史,而是特別注重社會與時代背景的揭示,他自己在序言中就說要注重思想與時代的互動。該書的這個特點可以作為撰寫中國思想史的借鑒。羅素對于20世紀50年代美國悍然發動朝鮮戰爭,持反對立場,獲得中國高層的認可。據說這促成了羅素《西方哲學史》的翻譯。我認為,這也許是原因之一。
何先生說,翻譯首先要讀懂原文、理解原著。翻譯羅素《西方哲學史》(何先生領銜,自然要負全責,另外二位合作者并非學者),奠定了何兆武先生對西方哲學與思想的知識基礎,使他能夠把握西方思想的學術系統。雖然他曾經讀過哲學系,但是他對西學的把握,更多涉及的是思想文化史,而不是狹義的哲學史。羅素此書對他是有影響的。
何先生第二類譯作是代表西方思想與哲學精神的著作,包括啟蒙思想家盧梭、孔多塞、帕斯卡爾以及后世的文化大家羅素<愛尬聊_讓生活聊出新高度>、房龍等。第三類翻譯作品就是所謂西方歷史哲學與史學理論。包括編譯的《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近現代西方史學著作選》和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等。這些譯作的選取不一定都是何先生深思熟慮的結果,或者有什么成體系的思考。但是,仍然有一個中心,那就是他要做一個“盜火者”,他想把一些有益于中國思想啟蒙和現代化理論建設(包括歷史研究理論)的西學著作,介紹給國內讀者。(作者為清華大學教授)
作者:張國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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