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父母后,關于回鄉的兩個選擇[后浪研究所]?
不同的生活在同時發生。
人們分屬于不同的年齡層,處在不同的生活圈,有著或類似或迥異的家庭背景與教育程度,也許現實中,他們很難相遇、相識,以彼此的人生經歷碰撞出來一個火花四溢。畢竟,對一個陌生人展現出大量的好奇、乃至產生深入的交流是件日常生活中頗有門檻的事。
但在快手,這個門檻被大大降低了。
截至2022年6月底,快手上的“互關用戶”對數累計超過200億對,同比增長65.9%。他們借助快手展示著自己的生活的同時,也在這里看見另一種生活,破壁般地見證著彼此的迷茫、確幸、抉擇和努力……
那么再進一步呢?當兩個選擇大相徑庭的人相遇,他們對彼此的生活不解卻又充滿寬容,隱約間或許還夾雜著一絲羨慕,因為別人做了自己無法完成的事、過著另一副人生。他們會想問對方什么問題?又在這樣的對談中解答了自己怎樣的困惑?
這里是「后浪研究所」的特別策劃,“奇妙的相遇”。這一期是快手上兩個年輕人成為父母后,關于“選擇”的故事。
文/楊小彤
張小四今年33歲,正是打拼事業的好年紀。她曾在威海的一家外企做管理崗,6000的薪水說不上高,但也足以在當地擁有安穩的生活。但兩年前,她決定辭職,一個人帶著當時只有1歲半的兒子回老家。因為父親患癌了。
老家在山東省臨沂市沂水縣下的夏蔚鎮,自2007年起,張小四就離開了這個地方,再回來,終究有些不適應——村子里鮮見年輕人的身影,工作的場所也從寬敞明亮的寫字樓轉移到了田間地頭,一天下來撲啦啦一身黃土。
后來她開始在快手上拍攝自己的日常,并開始帶貨家鄉自產的玉米、桃子、地瓜、板栗等農產品。又跟現代化的世界掛上了鉤,張小四覺得自己終于在農村找到了新出路。“感覺在農村發展,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張小四說。最關鍵的,是她兼顧了自己的父母與子女,當初醫生說父親的病情撐不過6個月,而現在,兩年過去了,父親近乎痊愈,而她的孩子也在這片更廣闊的天地茁壯地成長著。
李園園出生于1990年,比張小四小1歲,在江蘇常州做了6年的外賣騎手。
4年前,女兒出生,一家三口還擠在一間不到10平米的城中村出租房里。李園園在心里暗暗定下目標——女兒上學前,一定要在這座城市安家落戶,讓女兒拿到在城里上學的“入場券”。
李園園的目標在去年提前完成,買下了一套60平米的老房子。他和老婆商量好了,決定在女兒讀大學之前,都留在這里。李園園的老家在安徽省宿州市碭山縣的一個農村,自己在15歲剛剛初中畢業時就揣著200塊錢離開家鄉,到江浙一帶的各種工廠打工,為的就是不再回去。
張小四因為父母回到家鄉,而李園園則因為成為父母選擇扎根城市。他們將自己的生活記錄在快手上,通過平臺向人們證明自己選擇的適配性。候鳥般,或遷徙或回歸,他們的選擇又何嘗不是大多數年輕人的寫照。
只是,我們仍好奇,他們在做出選擇的過程中,是否糾結過?以及為了堅持這個選擇,他們又付出了怎樣的努力與代價?基于此,「后浪研究所」再次發起了一場關于“選擇”的對話,試圖展現兩個人觀點的碰撞與這世界的多元,而這,是一場基于互聯網平臺的“奇妙的相遇”。
以下為張小四與李園園的對話,經「后浪研究所」整理后發出——
回鄉還是留下?
張小四(快手號zhangxiaosi44):在父親生病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再回到這個村子里。
2020年4月,我父親被確診為癌癥,需要人照顧。起初我和姐姐們商量,想讓爸媽來我威海的家里,順便幫我看孩子。但爸媽不想給我們增加負擔,所以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工作,他們還是不同意,無論誰家都不去。
在農村老人看來,得了癌癥就相當于“等死”了,所以我爸當時比較絕望。我就跟我老公商量,說我要辭職回家去照顧他們。工作沒了可以再找,錢沒了可以再掙,但爸爸就這樣沒了,我以后肯定會后悔。
我當時也沒有考慮很多,就想著先回來照顧父親一段時間再說。就這樣,我帶著行李,領著當時只有1歲半的孩子回鄉了。
回鄉后的張小四
我知道你也是從村里出去的,之前看你的視頻,發現你已經在常州買房了,是決定在那里定居了嗎?
李園園(快手號Ks19951473575):對。我在常州的時間,前前后后加起來快十年了。2016年,我就開始在這送外賣了,還挺喜歡這個城市的氛圍的,結婚后,就和老婆順理成章地留下來了。
因為我們在外地務工的子女沒有戶口是不能上學的,所以女兒出生后,我和老婆有了在這里買房的念頭。那是2019年,當時我們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城中村的老民房里,不到10平方米,做飯、洗澡、上廁所、睡覺的地方都在一起,一個月350塊錢,就這么住了四年半。直到去年底,我們才在常州貸款買了個二手房。
是個30年房齡的老破小,60平,周圍老年人居多。但我們就是想著趕緊買房落戶,給孩子上學問題解決了就行了。
其實我覺得你現在生活挺好的,看淡了一切回到農村陪伴父母。我現在是沒辦法(這樣),我得為孩子在城市里面打拼。而且我們村里現在基本上沒有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所以我還挺好奇小四剛回村的時候,適應嗎?
張小四:不適應的地方還挺多的。
一是以前周邊都是可以一起出去玩的年輕人,現在就像你說的,村里根本找不到年輕人,家里種地的基本都是50歲以上的。二是從社會層面上來說,落差也挺大的。以前的工作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回到農村后,一下子就沒有那種被需要的感覺了,挺失落的。
所以剛回村的時候,我壓力還挺大的。父母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自己也還有房貸要還,晚上也哭過。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就想著要趕緊去適應這個環境,把父母給照顧好,然后想辦法去掙一些錢,緩解一下經濟壓力。
2020年7月的時候,我們村里疫情開始嚴重了。那時村民家的桃子正好成熟,但是這東西放不住,爛得特別快。因為沒有人來收,或者收的條件比較苛刻,到最后都賣不出去。當時我在快手上積累了一批粉絲,村里的老人就說,你能不能發展一下電商,幫忙賣一下東西?
然后我就開始往這個路子上想。起初我根本沒有經驗,就去縣城里其他做電商的團隊那去學,問他們產品是怎么上架的。但也只是學了一丁點皮毛,因為他們也不會很好地、全部都教給你,反而是更希望我能加入他們團隊。最后,我還是自己一步步摸索的,才慢慢走上了電商這條道路,有了經濟收入。
你呢?在城市里養孩子,覺得壓力大嗎?
李園園:其實還好。常州的經濟還挺發達的,消費水平相較于上海、北京也還可以。有時候我們買菜,都去一些街邊的小菜攤,基本上我們一家的正常開銷,一個月3000來塊錢夠用了。
去年春天,我開始在快手上發布一些帶女兒去送外賣的日常,我本來只有3000粉絲,結果半年時間漲了100多萬粉。也是那個時候,就有網友說,“你這么多粉絲,你要不去直播賣貨?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最開始我倆啥也不會弄,有時候連產品都介紹不透,但大家都覺得我們挺不容易的,想來幫我們一把,所以直播間也能有一、兩千人。第 一天晚上,我們掙了200塊錢,我的天吶,我和我老婆樂了半天,高興壞了。
現在依靠網絡直播和送外賣,一個月下來,我也能有個1、2萬,甚至好一點的時候能有個2、3萬,我們家的日子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穩穩當當,也沒什么太大的壓力。
老人與子女都不應被留守
李園園:帶著兒子回農村,你糾結過嗎?
張小四:肯定糾結過啊,因為農村的教育水平肯定不及城市好。但現在客觀因素在這,家里的老人要照顧,也不能回到城市,就只能給他在農村選擇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學校上。
現在他已經在這邊上了兩年幼兒園了。我感覺他在農村接觸的東西比在城里還要多,精神世界還要更豐富一些。像雞、鴨、羊、牛這些家禽,他可以很勇敢地和它們一起玩了,家里種麥子、割麥子的時候,他也會參與進來。
張小四和兒子
以前在城市的時候,家里人都比較慣著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回到農村后,有時候我比較忙,他餓了就知道自己去找東西吃,不用我再去喂每頓飯了。
有時候我們村里這些爺爺奶奶在家門口玩,走的時候,我兒子還會說:“爺爺你慢點,回家自己做點飯去。”“別吃涼的。”感覺都不應該是他這個年齡說的話。我感覺在農村生活,對孩子的生長沒有太多壞處,反而孩子是更懂事了。
你有考慮過把女兒送到爺爺奶奶身邊養一段時間嗎?
李園園:還沒結婚的時候,我就和我老婆說,以后不管過得好不好,咱們都跟孩子一起,一家人不能分開,分開了就不是家了。
因為我從小就是留守兒童,爸媽基本上一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在家里待一個禮拜就走了。所以從7歲一直到15歲,我都是跟爺爺長大的。
那時候吃了很多苦,家里窮啊,一個月吃一次肉,一年到頭就一件新衣服,平時的衣服都是堂姐、堂兄弟穿剩下來的,還有鄰居給的。那時候渾身臟都沒人管你,因為我爺爺一個老頭子,他也照顧不了我和弟弟妹妹,每天的早飯就是硬饅頭,開水一泡,放點鹽,放點香油就吃了。
可以說我是從小就缺失父愛母愛,所以我肯定不會讓我的孩子成為留守兒童。
孩子出生后,我和我老婆商量輪著換班帶,她每天5、6點鐘去菜市場開門賣豬肉,那段時間小孩就跟我在家睡覺。到早上8、9點鐘,我起來收拾,孩子吃個奶粉,就帶她出去送外賣;到中午11點,外賣進入高峰期,我再把孩子送到菜市場,因為菜市場在11:30-下午3:00都關門,我老婆就有精力照顧小孩了。
送外賣的李園園
你好像和我截然相反,聽說你現在舉家都搬到農村了?
張小四:對。之前我公公一直在威海的家里住著,但他有時候想孩子,所以回來兩年多的時間,我一直是每個月往返一次威海。實在太累了,而且我公公年紀也大了,身體越來越差了,我就想把他接過來,這樣也方便照顧。
今年6月,我在這邊租了一個房子,我老公跟我公公就一起過來了。其實在農村這邊,老年人還多一些,我公公每天出去遛彎,跟村子里的老年人在一起,精神狀態也能好一些。
現在農村的條件也變好了,你沒考慮過回農村生活一段時間嗎?
李園園:沒有。因為對于我來說,回農村肯定沒有出路。農村的話,要么搞養殖,要么搞種植,但我們那個村子沒有山沒有水,比較荒涼,而且我們家那邊很多都是土泥巴路,條件比較落后,交通不便,所以村子里基本上沒有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2005年的時候,我就從村里走出來了。當時我們家庭條件比較差,我記得初三的時候,班主任說準備中考了,報名費260塊錢,我們家里邊沒有。當時我就想,算了,因為我成績本來也不是很好,考個一般的高中以后,也就是上個三本或者職業學校,還不如早點出去多掙點錢。
那年我才15、6歲,就揣著200塊的路費,跑到江浙滬打拼去了。我去過各種廠,服裝廠、電子廠,后來因為不想在工廠里做流水線了,想要過過外面自由的生活,2016年,我就開始送外賣了。
送外賣的第二年,我認識了我現在的老婆,我們18年就結婚了。這幾年來,其實我也有過想辭職的時候,想休息一段時間,做個小生意啥的。但是我和我老婆都是初中畢業,也沒文憑,現在(因為)疫情,環境也不穩定,所以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就還是先一邊送外賣,一邊直播這么做著吧。
可能等以后等孩子上了大學,我和我老婆會去貴州那邊,我老婆的老家,山好、水好、空氣好,去那邊再干點啥或者做一把生意。
那種被需要的感覺又回來了
張小四:在農村生活了兩年,我感覺在這里發展起來也沒想象的那么差。
雖然這里信息比較閉塞,交通不是很便利,買個東西需要去十幾公里以外的鎮上去買,但現在我可以隨時隨地照顧父母,并且有一份還可以的收入,我覺得挺好的。
之前爸爸生病時,醫生判定他活不了6個月,但現在兩年多的時間,我們再去復查,爸爸的病沒有轉移,基本上算是痊愈了。不止如此,我爸從最開始沉默、郁郁寡歡的那種狀態,到現在能幫我看著孩子,還能幫我打包農產品,整個人的精神狀態轉變非常大。
你因為帶著女兒送外賣在快手上火了之后,生活有發生什么變化嗎?
李園園:最 大的變化是,走在路上送外賣的時候,會有一些客戶能認出我來。
其次是,從2020年到2021年,全國熱心網友給我女兒寄了很多衣服過來。有一位浙江的網友,還給我寄來了他自己做的手工點心,一些零食、毛巾、牙膏日用品啥的。哦對,他還給我寄過一塊肉,然后我在微信上和他說,“這肉是要常溫儲存還是放冰箱里啊?因為我家沒有冰箱。”就因為我這一句話,他還在網上給我買了個冰箱寄過來。后來還有很多給我發紅包的,我都沒有收,因為要人家錢不合適,咱掙錢不能靠別人的捐助,要靠自己的努力。
去年秋天,各種報紙、衛視,什么央視、湖南衛視、江蘇衛視,還有我們本地的電視臺都來采訪我們,我也因此受到了當地一些領導干部的關注,去年我們常州市公安局還讓我做“一盔一帶”的形象大使,今年我還以勞動模范的身份還入選了常州市第五次工會的代表。
其實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就很少帶著孩子一起去送外賣了。我也開始賣貨了,就不想讓孩子再出去受這份苦了。而且我特別怕人家說,你都上了電視臺和報紙了,還直播帶貨了,再帶著孩子去送外賣,很明顯有炒作的嫌疑,我不想這樣子。
我看你經常在快手上分享村里老人的生活,他們還挺愿意讓你拍的?
張小四:我最開始拍的其實是我父母的視頻,當時想著多給他們留一些資料,萬一突然一下沒了,我還有這些視頻可以看。但我爸有點不好意思拍,因為我們家門口有一個小廣場,好多老人都在這喝茶。后來我就干脆組織他們一起拍,慢慢就有更多老人參與進來了,最多的時候能有4、50個老人和我一起拍視頻。
剛開始他們也會問我拍這些干什么,我說拍了發網上,就有很多人看,很多網友都會給他們點贊評論。他們一開始還不信,說怎么可能,我就把網友的評論讀給他們聽,說爺爺奶奶好可愛什么的,他們就很開心,說“原來有這么多人喜歡我們這些農村老人”。
李園園:所以你的主要收入就是靠做電商是嗎?
張小四:對。到現在,我累計幫村民了銷售了蜜桃大概50萬斤,板栗大概10萬斤,前幾天我們這邊芹菜滯銷,我還用一天的時間幫他們賣了20多萬斤。
張小四和自家種的玉米
現在好多村民,農作物沒熟就提前來找我說,“我們今年用的全是農家肥,質量特別好,到時候你幫我賣啊。”我感覺那種被需要的感覺又回來了。
因為村里老人的孩子都不在家,老人們就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之前我媽也生病了,家里就剩我自己一個人,既要帶孩子,又要收拾菜地,就有很多老人來幫我種菜、除草、刨花生。有時候早上天還沒亮,我還在家帶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幫我把花生給弄好了。我挺感動的,就覺得當時回來好像是一個挺好的選擇。
我好奇的是,你有想過像我一樣把工作重心轉到電商上來嗎?
李園園:其實我根本沒想過把全部的心思放在這上面。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挺拼的,早上7點鐘起床,播到8、9點鐘,掙個3、5百塊,然后再帶我女兒出去。但我堅持了不到一個月就放棄了,因為后來就沒啥流量了。
我現在的工作安排就是,中午跑外賣,下午回復一些商家和客服的私信,晚上再直播一會兒。其他的心思我都放在孩子的成長教育上了,在家里教她一些知識、思維邏輯和算術題,給她講講童話故事。我覺得把孩子撫養好了,才是長遠的投資。
你的規劃未來規劃是啥樣的?打算一直呆在村里了嗎?還是以后孩子上學的時候,也會再回城里?
張小四:我暫時還沒考慮這些。目前的計劃是打算一直在這邊,一邊做電商,一邊照顧父母。因為如果我一走,村民的農副產品又會面臨以前的那種狀態了,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在幫助村民的同時,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