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后當交警 15年后突然火了?
張雷始終深信,在自己的崗位上“大有可為”。侯欣穎/攝
環(huán)球人物消息,今年10月,張雷在網(wǎng)上火了一把。圍繞他的兩個身份標簽“博士后”和“交警”結(jié)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出其不意的效果,直沖熱搜。
在北京市公安局公安交通管理局位于東城區(qū)的一處駐地,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到張雷。48歲的他頭發(fā)白了大半,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腿的地方還仔細裝了防滑硅膠墊。學霸特有的嚴謹和矜持,被他一開口的熱情打破:“來,我先帶你們參觀下。”
這是一處尚未完全啟用的新駐地,全新的智能化會議室、實驗室正在裝修,張雷話語間充滿迫不及待要在這里大干一場的勁頭。
在一間掛著“張雷工作室”標牌的屋子外,記者停下腳步。
“工作室是新設的,”張雷笑著說,“小‘火’一把也有些好處,外界能更多了解交警這個職業(yè),我們的發(fā)揮空間也更大了。”
2008年從清華大學博士后出站,張雷成為北京公安交管局事故鑒定中心的一名交警。選擇是對是錯?張雷有一份答卷:從事交通事故現(xiàn)場勘查15年無一錯漏,主持和參加省部級以上科研課題7項、制定行業(yè)標準16項,獲國家科學技術(shù)進步二等獎1項,作為國務院調(diào)查組專家和公安部專家承擔數(shù)十例重特大交通事故的調(diào)查和認定工作。
他懂痕跡、懂法醫(yī)、懂法律,緊急現(xiàn)場,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
“就一個字,軸”
2011年,在一次全國交管系統(tǒng)交流活動中,大家對張雷“博士后”的身份很感興趣,討論了一圈,只有當時的天津交管局局長正在攻讀博士后,被認為將是繼張雷之后,交管系統(tǒng)內(nèi)的“第二個博士后”。
“說實話,跟人交往,我真不喜歡提博士后,這頂帽子一扣,就有距離感。”記者剛說到“博士后”幾個字,張雷就不自覺皺眉,“當然,我理解媒體宣傳,要有新鮮感和反差性嘛。”
張雷說,博士后出站,他選擇去交管局,非議特別多:“為了戶口?為了鐵飯碗?還是在科研圈混不下去了?估計沒有門子吧?”
張雷在清華做博士后時,就和交管局有了交集。
妻子孫濤至今記得,在清華博士公寓7號樓前的小廣場,兩人坐在法國梧桐樹下,激烈討論了好幾次。“當時的博士后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選擇余地很大。附近幾棟樓的博士后家屬們,都會互相打聽出站后的去向。有人為了孩子教育選擇高校,有人為了賺錢進了外企,還有為解決配偶工作問題去事業(yè)單位的。”
張雷和孫濤的兒子當時2歲。孫濤作為女人,首先考慮到孩子的教育問題。“如果他能留在高校,幼兒園、附小、附中,起碼孩子15歲之前的教育不需要太操心。”
“不止一個人勸,包括他的導師都覺得,他是做科研的好料子。”孫濤現(xiàn)在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起這事,依舊情緒復雜,“但沒辦法,我們家這位就是一個字,軸。”
說起來,張雷和交管工作緣分不淺。從吉林工業(yè)大學博士,到清華大學博士后,他的專業(yè)一直圍繞汽車工程。2005年起的3年多時間里,他和導師一起作為專家,參與了北京公安交管局多起重大交通事故的現(xiàn)場勘查、責任認定工作。
誰知道,參加工作時,張雷就認準了交管局。
別人建議他去高校,他有顧慮。“我就算拿了個大課題,也獲了大獎,研究成果可能就鎖在柜子里,轉(zhuǎn)化不了。”去外企,他也不太順心。當時汽車工業(yè)大部分是合資,核心技術(shù)由國外公司控制。他覺得就算自己做出一些成績和突破,人家不見得采納,即使采納了,知識產(chǎn)權(quán)可能也給了外國人。
張雷跟交管局接觸比較多,了解到當時局里剛成立全國首個省級公安交通鑒定司法中心。“我更想做一些實事,哪怕這份工作看起來很小,可一旦有突破,可能推動整個行業(yè)進步。這個領域大有可為。”
張雷的父母心里打鼓,問他:“你上那么多學,跑那去行嗎?”
“沒問題,是我喜歡的,而且學的東西不會浪費,肯定能干出些成績。”
張雷的父親當年從軍校畢業(yè),響應號召遠赴新疆。百萬大裁軍時,他主動提出轉(zhuǎn)業(yè),到石家莊一所大學任教。后來華北油田開發(fā),他再次應召支援油田建設。在張雷心中,父親就是一個“哪里需要就去哪里”的人,肯定會支持兒子的選擇。
說服妻子孫濤,張雷最終用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人生就這么幾十年,我出站都32歲了,如果60歲退休的話,能干多少年?為什么不能干我喜歡的事?”
讀書時的張雷。
博士后“根本不夠用”
“落差,剛參加工作時多少會有些吧?”記者試探著問。
“你指什么落差呢?”張雷滿臉認真。
“就是學的知識可能用不上?”
“不是用不上,是根本不夠用。”
在張雷看來,交警,尤其是事故鑒定科交警,被誤解太深。“比起刑事案,很多人覺得交通事故很low,很簡單。其實刑事案往往有前因后果,可以推理,但交通案都是偶發(fā)的。且刑事案案發(fā)現(xiàn)場可以保留供反復偵查,交通事故不一樣,你說北京五環(huán)路上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為了鑒定,封路一個月,可能嗎?!”
交管局在有些人眼里“廟很小”,但做事故鑒定的門檻可不低。
張雷舉例。比如,一輛貨車正常行駛,旁邊一輛人力三輪車突然斜插著撞了上來,人死了,什么原因?經(jīng)過檢查,三輪車的后軸斷了。“到底是車軸先斷了然后引發(fā)事故?還是先發(fā)生了事故然后導致車軸斷裂?順序不同直接導致事故責任完全不同。誒,這里就需要用到斷裂力學的知識。”
再比如,一輛汽車出了事故,車里4人無一幸存,而且被全部甩出車外后以“疊羅漢”的形狀倒地。“究竟誰是司機?需要通過血跡形態(tài)進行分析,就要用到流體力學知識。”
這些都是張雷經(jīng)手的真實案例。
空氣動力學、材料力學、工程力學、汽車理論、汽車構(gòu)造、可靠性理論……張雷的知識儲備不僅全能派上用場,有時還捉襟見肘。法醫(yī)相關(guān)的醫(yī)學知識,道路交通法相關(guān)的法律知識,人、車、路、環(huán)境、管理,方方面面都要涉獵。
他甚至冒出過重回學校攻讀法律專業(yè)的念頭,奈何時間不允許,“只能在實踐中通過案子惡補,哪不行,趕緊學”。
張雷向記者展示出警時攜帶的工具箱。侯欣穎/攝
張雷和清華大學的專家們曾專門做過交通擁堵經(jīng)濟損失評估。有一起車禍,五環(huán)路上三條車道占了一條半,從早上7點案發(fā),到下午6點才恢復通行。“造成多少社會經(jīng)濟損失,你知道嗎?400萬元啊!”數(shù)字擺在面前,人們才能理解“事故快清快處”的重要性。
為提高效率,張雷從測繪照相技術(shù)中獲得靈感,帶領團隊研發(fā)設計了可以折疊、便于隨身攜帶的標尺。
尺子放到路面痕跡附近,相機按角度拍完照片,借助他們開發(fā)的“道路交通事故快速處置系統(tǒng)”,就能自動生成痕跡數(shù)據(jù)和現(xiàn)場圖。之前要1小時的復勘工作,借助這套系統(tǒng),10分鐘就搞定了。2011年,該項科研成果榮獲國家科學技術(shù)進步二等獎。
此前復勘事故現(xiàn)場,張雷和同事要用卷尺測量、記錄每一處痕跡,耗時又耗力。
在另一起事故中,一輛英菲尼迪撞上前方等紅燈的菲亞特轎車后,又撞上了公交車,傷亡慘重。撞車瞬間,英菲尼迪的車速并不慢,可它究竟有多快?張雷根據(jù)監(jiān)控錄像對車速進行鑒定,5個小時后得出鑒定結(jié)果:肇事車輛車速在110.6—121.7公里/小時,遠超70公里的限速。
沒有人知道,5個小時里,張雷還用另外兩種方法佐證了結(jié)果,即車輛塑形變形法和輪胎印跡計算法。“算一遍很快,但是按照我的習慣,會至少重復做兩至三遍,且要有佐證。”
在此案的基礎上,張雷將鑒定方法進行固化,主持制定了公共安全行業(yè)標準《基于視頻圖像的車輛行駛速度技術(shù)鑒定》,并于2014年正式頒布實施,成為全國交通事故車速鑒定的主要方法。
就在這項“車速技術(shù)鑒定標準”頒布當年,張雷確診肺癌。
“害怕他站到聚光燈下”
這一次得知丈夫突然“走紅”,妻子孫濤第一反應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根弦突然繃緊了”。
張雷查出癌癥后,就像一個工作狂突然踩了剎車,治病、休養(yǎng),整個人節(jié)奏放緩了幾年。“我有點害怕他站到聚光燈下,我太了解他了,為了對得起大家的關(guān)注,他又要把自己的發(fā)條擰得死死的。”孫濤說。
那幾年的張雷,把一腔熱血和全部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
張雷的同事回憶:“雷哥經(jīng)常在單位忙到半夜,最長一個多月都沒有回過家,白天出現(xiàn)場、檢驗鑒定,晚上起草行業(yè)標準、申報科研課題,忙得腳不沾地。”
張雷有多拼,孫濤的感知度更高。
為了方便孩子上學,那些年,他們搬了大大小小6次家。有一次,張雷在單位連著加班幾天,走的時候在原來的房子,回來時家已經(jīng)搬走了。孫濤給他發(fā)了新家位置,他到了沒鑰匙,還得孫濤下樓幫他開樓門。
張雷39歲就得了癌癥,孫濤心里一直內(nèi)疚。“我作為妻子沒有提醒他呀!該回家得回家,該睡覺得睡覺,該休息得休息,對吧?你不能工作狂到那種地步。但我那時一門心思覺得,他到交管局就是想干出些成績的。我既然選擇支持他去,他加班我就從沒攔過。”
不僅是妻子孫濤,那幾年,整個家都在“挺”張雷。
張雷的岳父岳母在北京幫忙帶孩子。有一次,張雷連著3個星期沒回家,老爺子著急了,發(fā)話:“孫濤,你帶著孩子去單位看看張雷,省得他擔心。”聽到這話,孫濤哭笑不得,“不挑女婿的理,倒還幫他考慮”。
工作中的張雷。
確診之前,張雷不是沒有感知,“有時會突然揪心地疼一下”。“當時那種工作狀態(tài),我自己也知道肯定會生病,但就覺得,過去這段就好了。”
2014年7月15日,孫濤一直記得那個日子。兩人拿著CT報告,坐電梯上樓看醫(yī)生。孫濤的腿一直抖,眼淚嘩嘩地往外流。張雷攙著她,“沒事,不一定是呢”。可孫濤心里清楚,診斷結(jié)果上壓根沒寫“疑似”,直接斷定是惡性,“腫瘤挺大的,有3×4×5cm左右”。
好在癌細胞沒有轉(zhuǎn)移,手術(shù)切掉1/3的肺,加上化療,張雷沒有性命之憂。
張雷住院期間,孫濤每天從南五環(huán)下班后,開車回北五環(huán)家里拿上母親做的飯,馬不停蹄再去東五環(huán)的醫(yī)院,陪床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繼續(xù)去上班。
孫濤比張雷小6歲。當初為了不坐班方便照顧老人和孩子,她放棄了畢業(yè)留在大學任教的機會,去大興的一個中專當了老師。張雷選工作時的軸勁兒,就跟選老婆時一樣。當初張雷的母親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張雷硬是擰了一年多,“就認準了,誰也勸不了”。
“喜歡攝影?那就去做”
我們提出去張雷家里坐坐。他搭上記者的車,后排落座,麻利地系上安全帶。“你知道北京每天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有多少起嗎?多少人因為沒系安全帶喪命?看到過數(shù)字,你肯定不會再忘系安全帶了。”
張雷的家在北五環(huán)的一個小區(qū)。他給記者展示剛上幼兒園大班的女兒的繪畫作品,“這可不是照著畫的,原創(chuàng)”。老父親的小傲嬌彌漫整個屋子。
張雷向記者展示女兒的繪畫作品。侯欣穎/攝
張雷2014年確診癌癥時,妻子孫濤剛懷上二胎幾個月,最后孩子沒能保住。等張雷病好了,孫濤提出再要一個孩子,于是有了小女兒。
現(xiàn)在,張雷把所有的休息時間幾乎都給了女兒。孫濤也明顯看出了變化:“反正老大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參與。老大的幼兒園、小學、初中門朝哪開,他估計都不知道,壓根沒去過。”
張雷手機里幾乎都是女兒的照片。侯欣穎/攝
每年進入7月,張雷復查前后,家里氛圍就變了。所有人把焦慮揣在心里,表面上云淡風輕。孫濤去拿結(jié)果,“真的,就像開獎一樣”。“醫(yī)生每次都讓我轉(zhuǎn)告他,好好生活,然后才是好好工作,但他還是容易弄反。”
單位領導照顧張雷,不是緊急案子,不會喊他加班。有一次,一個棘手的案子,他連續(xù)熬了幾天幾夜,孫濤坐不住了。“我琢磨了好幾天,知道跟張雷說也沒用,就聯(lián)系了他們單位領導。話說得也很委婉:張雷剛化療結(jié)束,還在吃中藥調(diào)理,您看能不能稍微緩緩,這個案子多給一些期限。”
張雷知道了,回家沖著孫濤劈頭蓋臉一頓罵。“虧你還是黨員,怎么一點覺悟都沒有?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嗎?也沒有吧,怎么能直接干涉我的工作!”
想讓張雷停下來有點難,因為生病耽誤的工作,他都想補回來。
他們研發(fā)的尺子和“快處系統(tǒng)”亟待更新。尺子只能保證30米的區(qū)域,場景太大,就得分段拍照再拼接,但把尺寸加大,又不方便攜帶,“得想個辦法”。操作系統(tǒng)麻煩也不小。“我病好回來后,一問,負責系統(tǒng)的軟件公司經(jīng)營不善,做不下去了。可全國好多地方還在問:電腦重裝了,系統(tǒng)卡頓了,給升級一下吧……”
還有他正在參與的自動駕駛相關(guān)的交規(guī)制定,都是等不了的事。
張雷說,等手上的基礎工作弄完了,團隊建起來后,這些活都得重新張羅起來,“時間不夠用,就一件一件來”。
工作中的張雷。
張雷的兒子今年讀高三,可遇到物理難題,卻從來不請教他的博士后老爸,“別人家的爸爸都是教授呢”。這次張雷小火一把后,兒子也開始重新審視他這個交警爸爸。
父子倆促膝長談了一次。張雷說:“你考哪個大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給自己定位一下,到底想干什么。喜歡攝影?那就去做,沒問題的。”
編輯:周楊責編:周尚斗審核:馮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