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窗消息，3年前，李淑琳通過班級QQ群里就業老師發的實習信息，入職一家電商運營公司。入職兩個多月，她突然被捕，最后以詐騙罪被判處6個月拘役，并處罰金三千元。

她對媒體回憶，直至案發她才知道，自己進去的公司以詐騙為業，而她自己是該詐騙環節的最前端。因此她質疑，為何學校推薦的竟是一家詐騙公司？

李淑琳的經歷被媒體曝光后，近日，她就讀的畢節職業技術學院校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當時在班級群中推薦實習崗位的并非本校老師，而是合作企業方的人員。同時，該校校長承認，在校企合作的企業審核方面，學校是存在問題的。

未進入社會，先進監牢，像李淑琳一般，在實習或畢業求職時經學校推薦誤入詐騙公司的事情，并非孤例。

2023年12月15日，央視《今日說法》報道稱，2020年5月，在浙江永康警方辦理的一起電信詐騙案中，有21名甘肅某職校學生涉案。經查，21名學生是經學校選拔、推薦至江蘇昆山涉案企業的。

《今日說法》截圖

2023年9月12日，澎湃新聞報道稱，湖南常德海乘職業學校十余名學生畢業后經學校推薦至菲律賓工作，最后因涉及開設賭場罪被抓捕并判刑。

實習是職校學生學習中的重要一環，也是其畢業的前提。而在實踐中，大多數職校學生的實習由學校統一安排，鮮少自主選擇。

這在某種程度上給滋生灰色利益提供了土壤。南風窗記者查詢裁判文書網發現，過往，存在不少人力資源中介或企業向職校行賄，后者給對方提供實習學生充當廉價勞動力。

而且，職校學生實習時的權利保障問題在近幾年也成為職業教育的焦點問題之一。南風窗記者注意到，不少業內學者研究發現：職業學校的崗位實習中，實習生的權利實現面臨困境，其人身權利保障也存在漏洞。同時，實習生獲得勞動保障的權利受到侵害，且救濟困難，受教育權受到侵害，未進入司法審查的視野。

實習變詐騙

“學校在處理我的事情了。”這是在1月18日，李淑琳向南風窗記者簡短地確認近況。

李淑琳早前跟媒體說：“我要的不是困難補助，我希望學校可以承認錯誤，并向我進行道歉和賠償。”因為這一切，都緣于2021年3月22日下午4時，班級群里就業老師發的那條實習信息：

“貴州華訊文化在找淘寶客服，底薪3500+獎金，工作地點在貴陽。”

彼時，即將在當年6月畢業的李淑琳，剛結束另一場在杭州的實習回到貴州。她當時已有準備入伍的想法，計劃一邊等待報名，一邊實習賺點生活補貼。

班群里的實習消息

4月中旬，李淑琳通過了上述公司的面試，并在一周后入職。判決書顯示，工作后，李淑琳作為業務員，負責“前端引流”工作，具體是在各社交平臺發布運營淘寶店成功的視頻廣告。

若有人咨詢，就說淘寶店的成功得益于涉案公司的運營。之后，在拿到有意向購買運營服務的客戶聯系方式后，李淑琳將其交給上級，由上級負責跟客戶聊具體業務。

判決書顯示，包括李淑琳在內的業務員，在網絡上發布虛假的廣告視頻，引誘被害人聯系該公司客服人員，是詐騙中的一環。

故此，李淑琳在2021年7月8日被警方帶走，2022年1月27日被取保候審。2022年12月20日，她被判處拘役6個月，并處罰金三千元。

相比該案主犯人員，李淑琳獲刑較輕，但案底將一直跟隨她，對生活、工作產生影響。

李淑琳接受采訪時說，她從小夢想讀警校，但沒考上，之后便想入伍。2021年6月，她通過了征兵報名，等過了體檢，9月就可以入伍。

但在7月，李淑琳案發被捕。悲劇本可以避免——只要李淑琳所在的學校對提供實習崗位的企業盡職審核。

李淑琳所在的學校畢節職業技術學院

浙江省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員高艷東告訴南風窗，此案中，“學校應該是電信詐騙的防火墻，應當承擔在教學管理方面對實習單位資質審查把關不嚴，對實習日常管理不到位的責任”。

不幸的學生在變多

李淑琳接受采訪時說，自己在工作中并未發現公司是詐騙公司。這種“無意識”的情狀，在類似案例中也存在。

高艷東認為，工作是由學校推薦，同學們對學校推薦的公司有高度信賴性。

此種情況下，如果有證據證明該公司的詐騙業務的確是前端崗位無法發現、無法接觸到的，學生對于該詐騙團伙不存在主觀明知，因而不具有對于該學生發現自己參與詐騙的“期待可能性”，主觀上排除學生的犯罪故意，不應讓其承擔刑事責任。

高艷東補充道：“在明確學生已經實行詐騙行為的客觀要件前提下，對于犯罪主觀方面的舉證成為學生是否要承擔刑事責任的重點。”

浙江省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員高艷東

像本文開頭所述的甘肅某職業學校21名學生涉嫌詐騙一案中，公安機關最初以學生明知公司從事詐騙為由，將他們同其他嫌疑人一并移送檢察機關。檢方介入后，注意到了他們的學生身份，并了解到當時學生的確有發現公司異常，但他們將該情況上報學校后，校方派老師前來考察，并未發現異常，繼續讓學生實習。

檢方據此認為，此案中，學生已經盡到注意義務，經老師考察后聽從學校意見繼續實習，符合常理，沒有犯罪的故意，不該追究刑責。

但李淑琳沒有像那21名學生般幸運。而像李淑琳這般不幸的學生，這兩年在逐漸變多。

2023年11月3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檢察機關打擊治理電信網絡詐騙及其關聯犯罪工作情況》顯示，在校及剛畢業學生逐漸成為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集團拉攏吸收對象，未成年涉罪人數有所增加。

在校及剛畢業學生逐漸成為犯罪集團拉攏吸收對象，未成年涉罪人數有所增加 圖源：中國青年網

2023年1月至10月，全國檢察機關起訴電信網絡詐騙、幫信、掩隱三類犯罪人員中，16至22歲人員占比20%左右，不乏在校及剛畢業學生。

學生一旦涉案，將對未來人生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傷。

高艷東告訴南風窗，針對學生涉嫌詐騙罪及幫信罪等犯罪問題，司法機關對于在校學生或剛畢業學生并沒有特殊規定，但是在實踐中會考慮學生的年齡、認知能力、行為性質和情節等方面因素。

如果學生年齡較小、認知能力不足、情節較輕、表現良好，可能會根據具體情況給予從輕或減輕處罰。

高艷東表示，《最高人民檢察院、教育部關于印發在校學生涉“兩卡”犯罪典型案例的通知》中對于在校學生的處罰提出要堅持懲治和教育挽救相結合，依法妥善處理在校學生涉“兩卡”犯罪問題。

《孤注一擲》劇照

對于涉“兩卡”犯罪的在校學生，要堅持以教育、挽救、懲戒、警示為主，根據其犯罪情節、認罪認罰、退贓退賠、一貫表現等情況，認真落實“少捕慎訴慎押”理念，給予其悔過自新的機會。

高艷東告訴記者，基于此，上述要求可類推適用于像李淑琳一般涉及詐騙罪的情況。

中介、職校利益勾連，實習生權利難保障

李淑琳一案也反映出，職業學校在合作企業審核及保障實習學生權利方面，存在不少問題。

而且這些問題，由來已久。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申素平等人在《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3年第一期發表的論文《職業學校崗位實習學生的權利保障研究——基于573份裁判文書的考察》顯示，職校實習生的權利實現面臨困境，其人身權利保障存在漏洞，存在勞務中介組織隱秘輸送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的情況。

申素平等人通過分析2016年1月-2022年8月間，與職校學生崗位實習相關的573例裁判文書發現，實習生人身傷害事故和勞動權利——如休息休假、獲得實習報酬等權利侵害是主要糾紛事項。此外，由學校負責人收受勞務中介組織賄賂所引起的刑事案件也很多見。

《今日說法》截圖

這其中，勞務中介的介入是實習學生獲得報酬權利被侵犯和實習企業審核把關不嚴的主因之一。上述論文顯示，有時學校通過勞務中介組織輸送學生實習，簽訂的合同常常直接約定對學生的工資進行分成。

南風窗記者查詢裁判文書網也發現，不少有關勞務中介賄賂職校負責人的刑事案例顯示，在學生崗位實習過程中，職校和勞務中介存在利益勾連。

勞務中介公司為了跟職校達成合作，一般采取兩種方式向職校行賄。

一是向企業方收取實習學生的管理費，然后再跟職校負責人分成。管理費按人頭收，裁判案例中，管理費數額從70元每人到2000元每人不等。

《平凡的榮耀》劇照

如云29刑終141號文書顯示，南澗縣職業高級中學校長饒某與廈門眾拓達人力資源有限公司業務員張某等私下約定：每送一名學生支付給被告人饒某“管理費”2000元。饒某首次輸送54名學生參加實習，獲利10.8萬元。隨后，饒某又以每位學生200元的價格，向幾家公司“輸送”了263名學生，獲利28萬元。

二是直接向職校負責人私下行賄，讓其在實習學生資源方面提供幫助。

如湘08刑終55號文書顯示，張家界市某校黨委書記、校長康某為實習中介人董某在該校學生實習方面提供幫助和關照，先后五次收受董某現金共計19.5萬元。

另一較少見的方式是，職校與勞務中介簽訂聯合辦學協議，中介以贊助或資助的名義給職校一筆錢，但實際上仍是向校方行賄，本質也依舊是讓職校向勞務中介提供大量實習學生。中介再通過向企業方收取介紹費或克扣學生工資獲利。

如黔0523刑初4號文書顯示，米某作為人力中介，為謀取不當利益，共向貴州省金沙縣職校校長劉某等16人行賄78.96萬元，同時，又向畢節同心農工職校行賄40萬元。

《人民的名義》劇照

其中，米某跟畢節同心農工職校簽訂了學前教育聯合辦學協議，約定由米某公司投入30萬元招生費，合作期6年。協議期內，畢節同心農工職校學前教育專業的學生由米某公司安排實習。

而按照教育部等八部門印發的《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通過中介機構或有償代理組織、安排和管理學生實習工作，是被明令禁止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種種因素下，職校方或多或少以強硬的態度統一安排學生實習，而非讓學生自主選擇實習企業。

如2021年9月，湖南臨武縣職業中等專業學校學生小鵬在一家工廠實習時發生意外，右手被卷入機器一小時，最終其食指和中指因傷勢過重被截除。小鵬當時向媒體表示，本次實習是學校強制要求到指定工廠實習。而他本來是計算機專業，實習跟專業不對口，但不去“不能畢業”。

蘇州一所中職學校的三年級學生趙靜也告訴南風窗，2023年11月，學校安排她去一家面包房實習，職位是服務員。趙靜所學專業為烹飪，實習近一月后，她覺得收銀、上架的工作內容跟專業并不對口，她便選擇離職。

《千尋小姐》劇照

之后，她跟老師說想自主找企業實習，老師雖說可以，但在回學校交流時暗示趙靜，自己找的學校可能不會同意。最后，趙靜說她選擇“妥協”，學校重新給她找了一家連鎖火鍋店的后廚幫廚崗位。

趙靜說，她所在那片區域內，很多店和企業中都是他們職教中心的學生。“因為我們給的錢少，過年還不用回家。我們過年說是有三天假，但被調休到了其他時候。”趙靜說。

按照趙靜的說法，他們這些實習生去了企業后，工作內容和時間跟企業正式員工無異，但薪酬僅有正式員工的一半。所以企業都喜歡招實習生。

后來，因為趙靜離開之前那個面包房近兩周沒上班，學校以曠課為由，給了趙靜一個嚴重警告處分。

趙靜說，她現在正在準備職教高考，打算繼續讀書。

《殘酷的實習生》劇照

李淑琳重獲自由后，也在努力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她最近幾天的朋友圈動態，全是一個家電銷售店的年前大促廣告。她告訴南風窗，那是她臨時找的兼職，干九天。年后，她會考慮去找正式的工作。

李淑琳說，她知道此前的經歷肯定會影響她之后找工作等，但現在只能“接受現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編輯：周楊責編：周尚斗審核：馮飛